经典诵读的十难之艺与载道之音

  

经典诵读的十难之艺与载道之音

李洪岩

(中国传媒大学)

 

【摘要】本文认为中国古代诗文有很多是经典的诵读作品。

中国古代诗文诵读作为艺术创作活动有十大难点,即:一难气势,二难押韵,三难平仄,四难节奏,五难韵味,六难风品,七难格调,八难情志,九难希声,十难载道。

这十难可以分为四重境界,即:技巧与艺术结合的境界、形式创作的境界、审美创作的境界、文化传播的境界。

经典诵读传达的是载道之音,它充满了人文气质和文化精神。雅言与文明的结合在诵读艺术中有高度集中的体现。

【关键词】 经典诵读  文化

 

Classical Readings of Ten Difficulties and Sound of Culture

 

Li Hongyan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Abstract:This article believes that most pieces of ancient Chinese poetry and prose are classical recitation works. Art of Chinese ancient poetry reciting has ten difficulties, namely: momentum, rhyme, pronunciation, rhythms, charm, grade, style, emotional, rare voice of big sound, culture. This decade can be divided into four realms, namely: combination of skill and art, creation of form, aesthetic creation and cultural transmission. Culture is contained in the sound; it is full of human temperament and cultural spirit. Beautiful sound in combination with civilization has a high concentration in the art of reading.

Keywords: Classical Readings, Culture

       经典的文学作品会因其具有思想性、艺术性而流传久远。其中能为大家所喜爱,并可口耳相传的经典文学作品又会在其基本特征的基础上凸显出音声性特征。依此标准来看,具有思想性、艺术性、音声性的作品是诵读之作的核心特征,试问,谁人不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语出《诗经》),谁人不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语出屈原《离骚》)。

       具体到中华经典而言,可诵读之作当然包含中国古代诗文和近现代文学精品,而内容上符合言志传情的诗的精神、平仄格律符合朗朗上口标准的作品往往需要历经岁月磨砺和时间检验,这也解释了为何如今能够广泛用于诵读的作品大都集中于古代文学作品之中的现象,口耳相传的是音声,心灵交汇的是情感,融于血脉的是文化。揣摩中国古代诗文并加以吟咏,不仅有助于汲取音声中的中国传统文化精髓并以之滋养后世文学乃至朗诵艺术,而且有助于以音声相传的方式延续和弘扬中华文化血脉。

 

       从诵读的角度看中华经典,则投射于中国古代诗文之中的思想性、艺术性和音声性可以拆分为十类标准,加之中国古代诗文诵读作为艺术创作活动难度有加,因此这十类标准可概而言之为十难,诵读艺术被称作“十难之艺”也毫不为过。这十难是:一难气势,二难押韵,三难平仄,四难节奏,五难韵味,六难风品,七难格调,八难情志,九难希声,十难载道。

        一难所言的气势,是说诵读中要根据诗文中或豪放、或婉约、或紧凑、或舒展的文气而表现出来的有声语言的文脉与语势。“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自有一种奔腾不息、文脉贯通的气势,而“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则有一种如鲠在喉、欲说还休的凝滞气韵。由此说明,诵读的气势是多样的,或畅达、或凝滞、或雄浑、或熹微,它藉由声音和气息的配合来传情达意,但又超出气息范畴而进入到文势文气等内容情感的关联性范畴,从而给受众以整体上的欣赏认知。其难在于如何将文气文脉、理解感受与情声气有机结合。

        二难所言的押韵,是说要把握古诗特别是近体诗偶句押韵的特点,使诵读产生音律和谐之感。“黄河入海流”与“更上一层楼”尾字押十三辙中的由求辙,前后呼应,读之上口。不过,押韵并非是束缚诵读者创造力的羁绊,一要在诵读技巧的处理上尽量变化,做到韵脚似而不同;二要根据诗歌内容确定重点,不受韵脚的干扰,不执着于韵脚的强调上,两者之间需要拿捏分寸。其难在于如何做到合辙押韵而又富于变化。

      三难所言的平仄,是说语句中阴阳上去(古音为平上去入)的错落搭配,“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何以读来声韵和谐,自然与字调语调的抑扬变化有关。尤其是格律诗中的对句相对,邻句相粘,或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从而在诵读中形成了高低起伏的音乐性和韵律美。其难在于如何在抒情达意的朗诵过程中兼顾形式美感的推敲拿捏。

       四难所言的节奏,是说诗文中抑扬顿挫、疏密有致而又回环往复的音声之美。节奏既与声音形式有关,又与波澜起伏的心理情感有关,在诗文诵读中节奏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语气的中心地位,人们所说的“一唱三和”、“踏歌而行”都反映了节奏回环的特点。其难在于如何保持文脉畅达的同时又形成或高亢、或低沉、或轻快、或凝重、或舒展、或紧张的节奏类型。

       五难所言的韵味,简言之可以理解为古诗文诵读中的余韵和味道。比如“夜半钟声到客船”中的“声”字在适度延长的声韵之中可以给人以广阔的想象空间,声有余音谓之韵,它会给人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而不绝之感,充分表现出了音声特征和想象色彩;而味道需要品鉴,同样离不开人们的想象和回味,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表现的不是畅饮场面,而是孤寂愁绪。其难在于诵读时既要把握文字语句的雕琢处理,还要赋予其字面以外的感受想象,让人屡屡回味都能有一种可思可感的体会和享受。

       六难所言的风品,简言之可以理解为诗文的风格品位,按照齐梁时代钟嵘著述的《诗品》所言,诗可分为上、中、下三品,这大体上给出了诗作的分类标准。而如果再加上风格的话,则诗文就在不同品位级别中表现出或雄浑、或婉约等不同特色。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既可表现出歌咏英雄的雄浑之势,也可表现出哲人思索的历史沧桑感。从诵读的角度而言,能够体现出诗文的风格,能够反映甚至提升作品的品位,则检验了诵读创作的风格特色和品位追求,这也是其难点所在。

        七难所言的格调,是说作家或作品艺术特点的综合体现。人们经常说的高雅、平实、通俗等即为格调。它与品位等说法相近,但在具体表述时会有细微差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表现出的当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语见《论语·八佾》)的质朴纯真的情感,而非登徒子之流不辨美丑的审美观。诵读中讲求格调之难在于如何面对普罗大众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有机融合,既有高雅的追求,又有平实的色彩,从而将提升和普及融合起来。

       八难所言的情志,是说作品中所蕴含的喜怒哀乐等情感和高低远近等志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情感抒发,“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志向表达,都属此类。诵读时若要感受作家作品中的情感,表明作家与诵读者的志向追求,都需要全面了解作家经历,深入挖掘作品内涵,“功夫在诗外”,其难在于如何在瞬时表达中反映日常积累之功。

       九难所言的希声,来源于《老子》中“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等观点。所谓“希声”与“无形”并不指向虚无,而是表明了中国古代诗文辞约义丰、言简意赅的特点,“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语见《周易·序卦传》),一句话便将天、地、万物统照其间,描摹出了宇宙洪荒、万物初萌的宏大景象,而“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又以“冰心”、“玉壶”两个词点明了远游人的细微心理。当然,这也是诵读中的难点,即如何把象外之象、味外之味体现在“有声”、“有形”的诵读之中,恐怕除了表达技巧外,还需要哲学的思考和美的观照。

       十难所言的载道,蕴含着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崇高理想,即“文以载道”。这个“道”可以理解为人生观、价值观,理解为融于血脉中的民族认同感,简言之即为华夏民族的文化精神。“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语见《大学》),“四书”中的《大学》开宗明义就提出了学习的目标与功能,而这在启蒙教育的诵读声中就已印在了孩童的脑海里,如能在诵读的“载道之音”中蕴含中国文化,传承中国文化,则可谓善莫大焉。

 

       以上所述“十难”从诵读技艺角度看似可等而同之地加以对待,但从艺术鉴赏的角度看则可分为四重境界。

       第一重境界就是一难所言的气势,此乃道技结合之境界,是诵读中微观技巧与宏观艺术结合的体现。在诵读创作中就是要使作品的文气与表达的语气内外相合,“气”既指文章本身蕴含的气脉,也指诵读时勾连情感与声音的气息状态、语势走向、创作心态。

       《论语》有云:“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语见《论语·雍也》),单纯看山、水、动、静、乐、寿的字面意思都很简单,但因为论及的是“知(智)者”与“仁者”的人生修为与境界,需要诵读时带有一种智慧达观的态度,所以语气中正平和,雍容雅致,这就是气势在《论语》诵读中的具体表现。

       再如《老子》有云:“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抟)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老子》第十章),反问的句式多重推进,语气相似而情感渐强,诵读时的情绪情感和节奏分量逐层推进,情理结合,形成强烈的铺排效果,这也是气势。

       第二重境界是二、三、四难所言的押韵、平仄、节奏,此乃根据诗文形式特点而进行的音声创作之境界。在诵读创作中表现为抑扬、停连、快慢、刚柔等等的变化,这对音声锤炼与语言表达艺术提出了标准和要求。

       把握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在熟悉其内容的基础上还要注意其形式特征,先秦散文质朴无华,汉代文赋辞藻华丽,唐诗或沉郁或飘逸,宋词或豪放或婉约,元曲雅俗有致,等等,作家作品的特色为朗诵提供了创作依据,诗文不同,辞赋殊异,这些形式上的特点也带来了诵读创作上的差异。比如,朗诵格律诗《登高》要严格遵循韵脚、平仄、节奏的要求;朗诵古体诗《观沧海》要规中求变,打破四字一句的约束,体现诗风;朗诵宋词《水调歌头》则要了解词牌,组织句群。所有这些语言表达技巧上的运用都受到行文形式的影响,并共同服务于情感内容的传达。

       第三重境界是五、六、七难所言的韵味、风品、格调,此乃诗词审美创作之境界,这对诵读的风格特色与品位追求提出了标准和要求。

       诵出韵味需要有哲学的观照和美的鉴赏力,诵出风格品位则是朗诵者艺术创作趋于成熟的标志,诵出格调则反映了诵读者自觉的艺术追求。《中庸》在论及圣人之道时说:“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第二十七章)将如此深奥的圣人之道用“万物”、“天”、“礼仪”、“威仪”等相对较实的字眼表达出来,将理性与感性结合起来,自然对诵读者的理解力、感悟力、审美创作力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也就是说,诵读时可以从极具铺排色彩的“大哉”、“洋洋乎”、“优优大哉”等文字起兴,但落点重在阐释圣人之道的生成系统,诵读时的直抒胸臆、浓墨渲染,都给理性的阐释平添了一种气势与神韵。

       第四重境界是八、九、十难所言的情志、希声、载道,此乃文化传播之境界,这对诵读的精神传达与文化传承提出了标准和要求。

       正如《毛诗序》在评价诗时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段话虽专用于阐释诗经“情动于内,声发于外”的情感发动过程,实则表明了抒发内心情志的普遍规律——言为心声,诗文的教化功能可见一斑。

       孔子在教导弟子时也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鸟兽草术之名”(《论语·阳货》),大意是说,弟子们何不学诗呢?学诗可以抒发情感,可以观察世事,可以结识朋友,可以讽谏时弊,近可以侍奉父母,远可以侍奉君王,还可以了解很多鸟兽草木的名称。这说明,学诗特别是诵读诗歌,可以产生远多于文学层面的功用,其精神传达与文化传承的价值尤为重要。

 

       至此,我们说经典诵读传诵的是“载道之音”并不为过。“声”作为诉诸于听觉的元素原属物理现象,但当说话者将内心的情感投射到“声”中时,在声的物理属性之外又增加了社会属性,从而使得“声”形之于“音”。中国古典诗文中充满了这种治世之音,即载道之音。

       载道之音——与乱雅郑声相对而立。乱道之音远离道德且消解文化,而载道之音则充满了人文气质和文化精神。在经典诵读过程中,具象的文化以高山流水、琴瑟和声、情感志向、意境气韵等形式附着于音声之中,形之于朗朗雅言之中,“道”与“音”有了完美的结合。

     这不禁让我们的情思又回至《史记》的一个场景中,屈原行至江滨路遇渔父,渔父见屈原形容憔悴,于是与屈原有一段对话: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

 

      渔父劝屈原面对浊世何不随波逐流,屈原虽内心苦闷,但却丝毫不减“其志洁”的人生追求。故“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的慨叹虽苦闷但却不屈,无论是屈原还是诵读者在说此话时都会气沉声暗,节奏低沉。而洁者的表现是,“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应在低沉的语气中表现出坚定的态度,且语势逐步走高,为结尾表明志向做好铺垫。顺势在结尾处仰天长啸般诵出“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来表明誓死不与浊世为伍的决心,态度坚定、气足声响、语势激扬、节奏铿锵。试想,这样的诵读如何不传达出黄钟大吕般的正道之音呢!

       繁难者如此,简易者亦然。儿时背诵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以及“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语见《三字经》),当初也许仅仅是发蒙之学,但随口念诵、耳熟能详的语句却成了滋养人一生的座右铭。

       诵读活动在中国文化传承过程中起过重要的作用,如今重又强调诵读经典,其价值就在于它可以帮助我们将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人文精神音声化,淳朴雅致的儒学气度,谦和虚怀的道家风骨,都可在正声雅韵中得以重现、强化和延续。

 

参考文献:

1.王泗原:《楚辞校释》,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4月版。

2.[宋]朱熹:《诗经集传》,中国书店,1994年5月版。

3.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中华书局,2009年2月版。

4.张颂:《朗读美学》,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年2月版。

5.王力:《诗词格律概要》,北京出版社,2002年1月版。

6.钟嵘:《诗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2月版。

7.李洪岩:《诗歌朗诵技巧》[修订版],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12年6月版。

8.李洪岩:《意趣灵动  文脉畅达——古典文学作品朗诵要点漫谈》,收录于《且行且吟:2010中华诵•经典诵读大赛暨历届大赛回顾》,中华书局,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