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情会通哲思,醇厚蕴藉深沉——方明诵读艺术赏析

  

浓情会通哲思,醇厚蕴藉深沉

          ——方明诵读艺术赏析

刘 楠

(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艺术学院)

 

【摘要】方明老师是我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著名播音艺术家,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有声语言表达和创作过程中,实践了一条融合传统与创新,兼容并蓄、与时俱进的有声语言表达创作道路,尤其在文学作品诵读方面,方明老师的创作更可堪称造诣精深,风格凸显,既彰显汉语言魅力,又展示中国气派的典范。

本文联系方明老师五十多年的创作过程,结合不同时期针对方明老师代表作品的研读赏析,力求对方明老师的文学作品诵读的规律和风格特色,进行动态性地考量和发展式地梳理,尝试开启一条认知诵读艺术审美的道路。本文认为,方明老师诵读艺术的创作与发展之路体现着一条“由浓情醇厚通向哲思深沉”的发展脉络,结合典型性作品分析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得以展现。

一、技法上由沉着痛快至优游不迫的和谐运用与演进;

二、风格上由浓情激越至哲思隽永的完美会通与交融;

三、理念上由雕缋满眼至抱朴见素的自我跳脱与嬗变;

四、审美上由热脉泵高至静水深流的境界跨越和提升。

综上,方明老师的诵读艺术探索之路正在为我们昭示着一条通向高规格高标准有声语言表达创作的坦荡正途,同时也为我们树立了一座极具艺术审美特质且生动活泼、浸润深厚哲理的有声语言传播艺术高峰。

【关键词】 方明 诵读艺术 浓情激越 哲思隽永

Enthusiasm with Deep Thoughts: An Analysis of Fangming’s Recitation Art

Liu Nan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Abstract:Fangming is a famous broadcasting artist of China National Radio. More than fifty years, he has been practicing and processing on his way of oral expression and creation, especially in the field of literature recitation. His style is extremely outstanding that is considered as the model of Chinese voiced language culture.

With the analyses in different times for Fang’s representative works, the essay is trying to find out the rules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Fang’s creation during his fifty years’ work of recitation art as followed:    

1. The special skill of his expression is to keep balance of composed, impassioned and forceful styles.

2. His style is a model of the combination of passion and deep thoughts.

3. He has a modern idea that reflects a change from impressive to plain.

4. In aesthetics, it refers the improvement from enthusiasm to tranquil situation.

Above all, Fang’s declamation art works describes a road of high-standard oral expression and creation. Meanwhile, it is also a peak of Chinese voiced language culture.

Keywords: Fangming, Declamation, Enthusiasm, Deep in Thought.

 

       方明老师是我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著名播音艺术家,成名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方明老师,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有声语言表达和创作过程中,不仅为听众留下了众多题材广泛、体裁多样、影响深远的广播播音作品,还通过电视、舞台等多领域的跨界创作,实践了一条融合传统与创新,兼容并蓄、与时俱进的有声语言表达创作道路,尤其在文学作品诵读方面,方明老师的创作更堪称造诣精深,风格凸显,既彰显汉语言魅力,又代表中国作风、展示民族气派的典范。

       结合方明老师不同时期文学作品的经典诵读案例加以赏析和总结,同时联系方明老师长达五十多年的语言传播活动,对之进行动态性地考量和发展式地梳理,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那种经年累月发展和积累而来的既奔腾激越又委婉细腻,既洒脱飘逸又沉郁顿挫的诵读语言表达样态,同时在我们眼前渐次展开的是方明老师诵读艺术“由浓情醇厚通向哲思深沉”的“由情至理”的发展脉络,刻画出意趣互映,情理并重的传播理路,这正是认知诵读艺术审美之维的通达之路。其特征结合典型性作品分析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得以展现。

一、技法上由沉着痛快至优游不迫的和谐运用与演进。

        “沉着痛快”和“优游不迫”是中国美学史上在概括诗歌弘阔与细腻两种风格迥异、类型相对的表现手法时所使用的一对概念。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认为诗之品有九:高、古、深、远、长、雄浑、飘逸、悲壮、凄婉等,这九品又可概括为“沉着痛快”和“优游不迫”两种类型。沉着痛快是指有气势地吟咏性情并达到“入神”的境界。[①]表现在文学作品诵读的过程中,是指依据内容和语境的需求,运用激情奔越、开合恢弘、酣畅淋漓的有声语言表达手段来达到动人视听,激发共鸣的效果。与之相对应,优游不迫是指从容闲适地抒发感怀并达到“入神”的境界。[②]表现在文学作品诵读过程中,是指依据作品具体内容和情绪的需要,运用淡雅直白、平实中肯、娓娓道来的有声语言表达手段来实现动人心神,引领思辨的效果。前者利于状景抒情的展开和铺叙,后者长于析理释惑的沟通和说服。方明老师的文学作品诵读实现了两种方式的交融运用以及和谐演进,展示了自如驾驭、恰切使用有声语言表达手段的深厚功力。

        以方明老师诵读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为例,这是一首李白的七言古诗,作者借用寄情于求仙访道的经历,寻求现实中因屡遭排挤而郁郁不得志的愤懑情怀的解脱,同时也流露出强烈的不事权贵的反抗精神。“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全篇一开始,方明老师就用舒展空廖的语气把人带入了迷幻着神奇色彩的仙境,这和作者开始进入梦境的描写是非常贴合的。再说“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一句由虚转实的叙述之后,“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方明老师的语势陡增,以大开大合的语言表现天姥山的高大,语气由弱至强,声音由低至高,落差明显,跌宕延展,其间一个“八千丈”的“八”字尤其突兀强劲,料峭的山势也随着这个重音的强调变得直插云霄,带来强烈的视觉感受。从“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句开始,语锋一转,语气转由弱起,开始真正带领听者走进一个光怪陆离的仙界。直到“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语速逐渐加快,景物一步步在变幻,梦境一步步在展开,“惊层巅”三个字达到最高峰,语气极重,语势极高,特别是“惊”字一出,把一个迷离恍惚,幽眇难知的世界破开来给人展示,意境全出。“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一句,语言表达气势突然又变得舒缓和浩渺,云霓壮阔间平添了浓烈的浪漫主义气息,紧接着“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四句,方明老师以极其强烈整齐的语气,排列诵读而出,节奏铿锵,错落有序,天门中开的场景豁然在前。而后便是神仙的出场——“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前两句语气节奏舒展开阔,“霓”和“云”的重音处理使得云蒸霞蔚之间的仙人若隐若现,神幻异常,后两句语气紧凑,尤其是一个“麻”字的处理,方明老师降低和延缓了语气的强度和节奏,声音也较为内敛和暗弱,但同时注重了吐字的力度,反而使得整个字音的爆发力由外而内,充满紧张感,使人听来觉得有一股强劲的内在张力,诱发丰富的想象空间。后一句“忽魂悸以魄动,怳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表现诗人心惊梦醒,一声叹息,重回现实。方明老师的朗诵也随之由虚境转入实景,语气逐渐疏朗。“失向来之烟霞”一句,声悬气凝,语气在怅然若失间,把作者此情此景的感受表现得淋漓尽致。之后的段落直至全篇结束,“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方明老师一改前篇诡丽奇幻,腾挪开合的表达,转而开始正姿敛容,屏气凝神,以自然朴实、庄严凝重的语气开始了对人生境遇的叩问和思索,最末了一句的反问中,“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语气强烈,字字如琢如磨,刚烈之气扑面而来,突然声音一转,“使我不得开心颜”,语气黯然,声音低回,“开——心——颜”三字充分拉开,语势上扬,结束时语气又兀地一挫,荡然开去又戛然而止。诗人那跨越时空的寂寥和思考,随着声尽音息尽然全现,又为人传递出难以尽述的人生况味!这样的表达正是方明老师自由掌握有声语言表达手段,朴素从容,自然熨帖地服务于篇章主旨的典型性体现,展示了其高妙的有声语言表达艺术。

二、风格上由浓情激越至哲思隽永的完美会通和交融

      抒写性灵是文学创作的第一目标,情感灌注又是文学作品的主要手段。一直以来,方明老师的诵读风格总以直抒胸臆的浓墨重彩令人印象深刻。在方明老师的诵读作品中,无论是雄阔与豪放的《沁园春·雪》,还是凄婉与缠绵的《江城子》,都精确印证着对其“感情激越奔放与细腻深沉的有机结合”[③]的诵读风格的描述和概括。感情真挚而浓烈的风格形成,首先得益于方明老师宝贵师承,从齐越老师的“玩儿真的”,到夏青老师的“感觉到”,再到林如老师的“处理句子出意思”,都让方明老师坚定地认为:“要把最强烈的感情,用在文章最裉节儿的地方”,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把听众的心搅和得不能那么平静,让你非动心不可。”然而,这种日渐成熟的诵读风格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随着其创作生涯的超越延展以及生活阅历的不断积淀和丰沛,更有了全新的发展和变化。认真考察和赏析近年来方明老师的诵读作品,一种感觉愈加明显,那就是“浓情之中传递哲思,激越之间饱含“理趣”,由动寓静,有情至理,更具思辨和稳健的创作特征”成为其诵读风格发展和演进的主要方向。

       所谓理趣,是中国传统文化和美学范畴中重要概念。指哲理与情思的统一,以饶有情趣的吟咏寄寓深远的哲理。[④]清代沈德潜认为:“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清诗别裁·凡例》)钱钟书在谈及“理趣”时更为精到,“理之在诗,如水中盐,蜜中花,体匿性存,无痕有味。”[⑤]可见,诵读文学作品创作过程中的最高追求便是“理”的实现和蕴含。方明老师近年来诵读风格常常给人留下强烈的思辨色彩和“说理”印象,正是这种语言表达追寻哲思隽永境界的结果,是其有声语言创作水准日臻完美的表现。

       研究这种“理趣”风格的展现,当以方明老师对于“赋”体文学样式作品的诵读最为典型。“赋”,是以“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为手段,以“颂美”和“讽喻”为目的的一种有韵文体。形式上承袭了《楚辞》的某些特点,赋必须工整押韵,这是赋区别于其他文体的一个主要特征。尤其是到了汉朝,赋广为流行,骚体赋的出现,使其更加华美妍丽,多倾向于抒情之作。然而关于“赋”的诵读规律和特点,并没有前人成熟的理论为基础和借鉴,方明老师结合该文体的既有风貌,联系当代口语传播的特征和需要,创造性地对之进行处理,经他诵读过的《归田赋》、《秋声赋》、《芜城赋》、《思旧赋》、《阿房宫赋》等名篇经典,既不失古风,又关照当代,既情思慷慨又哲理深沉,对此本文尝试以《秋声赋》为例试做赏析。

      《秋声赋》作于嘉佑四年(1059),欧阳修时年53岁,是他继《醉翁亭记》后的又一名篇。它骈散结合,铺陈渲染,词采讲究,是宋代文赋的典范。在《秋声赋》中,作者以“无形”的秋声作为描写和议论的对象,采用赋的形式抒写秋感,极尽渲染铺陈之能事,实际上融入了作者对宦海沉浮、人生苦短深沉的感慨。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文章起始用第一人称的笔法来写入,方明老师一开始就用急促和悬凝的语气、低回的音色,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从静到动,令人悚惊的秋夜奇声,营造了一种悲凉气氛。后一段自“盖夫秋之为状也”始,“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凛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笼百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馀烈……”方明老师把这一系列秋声的物象,用连绵不绝的语流加以组合和贯穿,时而风樯阵马,时而高风啸天,形成成一个完整的秋的意向。“嗟乎!草本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零。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紧接着,转而联排使用议论语气开启了本文最核心的一连串“理趣”的思考和追问,逻辑严密,抱团成篇,极具说服的召唤感,直至“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方明老师以铿锵的语气接连诘问,是在问童子,更是在问世人,问自身。与之相衔接的是,“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接下来的语气突然跌落,是低婉沉吟、意味隽永地叙述——想来作者蓄积已久的深沉苦闷和悲凉没有人能理解。“童子莫对,垂头而睡。”唯有四壁的虫鸣,与“我”一同叹息。此情此景是何等悲凉:秋风呼号,秋声凄切,长夜漫漫,虫声唧唧,悲愤郁结,无可奈何,只能徒然叹息,凝结成意向超然的画面。

       整体观照全篇,方明老师开合有致、泾渭分明的语言表达,为我们搭建了一个横亘时空的感受空间,首段先从现实将人一把抛出去,末段又霍然一句将人领回来,然此时此景已经完全超越之前的现实空间,由静——动——静,一次时空的回环,景还是当初的景,然意早已蘸满了深沉的哲思与渺然的理趣,令人欷歔不已……这正是方明老师在诵读创作之中,“情”与“理”会通融合的完美体现。

三、理念上由雕缋满眼至见素抱朴的自我跳脱与嬗变

       “雕缋满眼”一词出自南朝时期宋诗人鲍照在评论南朝宋文学家颜延之和晋宋间诗人谢灵运的诗作风格时的一句名言:“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南史·颜延之传》)指的是艺术创作活动中极尽雕琢和修饰,错彩镂金的审美取向。芙蓉出水与雕缋满眼是两种艺术创作理念的比喻性概括,是创造者按照一定的审美情趣和审美法则进行物化创作的表现,也可以说是对两种不同美感形态的总结,初发芙蓉固有其清新自然之淡美,而雕缋满眼也自有其富丽堂皇之壮阔,只是前者因为更能使人于淡雅之间体味哲思的深刻和隽永,其质朴自然和清新纯真的气象易于亲近而更为人激赏。

       “见素抱朴” 一词出自《老子》,是其提出治国的三项具体措施之一,所谓“见素抱朴、绝学无忧、少私寡欲”,后世用于比喻“现其本真,守其纯朴,不为外物所牵”的哲学理念,[⑥]实际上就是前文“初发芙蓉”的直接表述。它更加强调追求自然平实,沉郁厚重的艺术创作法则,不能因文而害意,因修辞而伤真理。

       方明老师的诵读风格是兼具激越奔放与细腻婉约特征的,“两种抒情方式结合,既有火山喷发、江河决口式的猛烈冲击,又有蒙蒙细雨、幽兰暗香式的细雨浸润”[⑦],既像泼墨山水,又似工笔花鸟,形态万千,色彩绚丽,意象丰富。方明老师曾谈到这样的体会:“我很喜欢工笔画,十分惊叹它的细致,还十分喜爱特种工艺,经常去看牙雕、玉雕、微雕,它们都非常精细,播音也应该达到那种地步。”在方明老师诵读作品中经常也能看到一枝一叶都极具画面感的处理,像《梦游天姥吟留别》、《依依惜别的深情》、《虞美人·听雨》等作品都能让人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语言精雕细刻,工细至极。然而也正因如此,偶尔会给人留有“过于凝重而失之轻巧,刻意求工而难免雕琢”的印象。但是,近年来观察方明老师的诵读作品,其创作理念却更多的由雕缋满眼式的精雕细刻向着见素抱朴式的返璞归真转化,人工渲染的痕迹在减少,浑然质朴的感觉在增加,一篇诵读作品常常是在洋溢着浓郁生活气息的交谈和沟通中悄然完成的,令人悦耳动心的刹那间,竟浑然不觉,这是创作理念的更新和嬗变,是更加自由、更加成熟的语言创作精神的展现。以现代散文诗《有一个字,与生俱来,排山倒海》的为例试做赏析,能真切地感受到方明老师诵读理念的变化。

       “有一个字,它是一种付出,也是一种得到;它是一种情感,也是一种行为;它是从猿到人就有的表达,也是从这辈人到无穷辈人的接力传递;它不是生活的全部,却是支撑全部生活的支柱;它可能发生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瞬间,又被人终极的眷恋……那就是——爱。”

       方明老师在诵读以上文字的时候,语气平易,洒脱亲近,淡然如菊,让人不觉得是在聆听诵读者的表达,而更像是面对一位长者促膝而谈,娓娓道来,这完全区别于之前方明老师高昂激越的舞台朗诵语言样态,谈及对这首诗的处理,方明老师也说:“就是这样一段文字,我没有采用那种朗诵的方式,而是面对面地去说,这与今天人们对诵读的要求相吻合。”然而这样的“说”却并不意味着语言表达的平面和诵读手段的枯竭,接下来:

       “母亲的爱,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兄弟的爱,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情侣的爱,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山河的爱,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悲悯的爱,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家国的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在面对这段文字的时候,没有简单地将之处理成一以贯之的叙述语气,而是以一整段带有征询和反问意味的感觉,强化着语意的果断和坚定。对此,方明老师解释说:“我每说这么一句话,我都好像在脑子里画一个问号,问听众,你们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就是让自己的朗诵和听众有一个内心的碰撞,甚至能够达成一个会心的微笑。”平实如话的语言形式,直面沟通的表达心态执行的都是见素抱朴的创作理念。

       “那么,在今夜的这个剧场,请大家关掉手机和内心的杂念,合围成一个气场,你会发现,爱和被爱,像空气一样,四处流动,深刻而简单:如果说,‘茄子’代表了我们拍照时‘微笑’的口形,那么,请大家一起来试试,发出这一个古老汉字最具‘呼唤’的口形——爱。这个字对你对我对他,与生俱来,排山倒海。

        爱!

        爱,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这是全篇最后的结尾一段,表达上的处理更加生活化,方明老师称之为“句句都是大实话”,以充满吁请的话语姿态,像平时动员和号召一样跟听众掏心窝子,当最后一句话音落地的时候,看似平实的话语竟然充满了强烈的行动性和目的性,听到它的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想做点什么”,带来了强大的感召力。这正是方明老师的有声语言的创作和表达,在见素抱朴诵读理念导引下炉火纯青、日臻完美的力量,语言传播也正是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展示了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四、审美上由热脉泵高至静水深流的境界跨越和提升

       语言艺术形式的接受本身就是一个召唤结构的再现。与前文论述相联系,从受众接受的客体角度来认识,其被诵读活动所召唤的艺术感知也必将在各自的内心深处激发相应的审美体验。审美体验的两极便是“热脉泵高”和“静水深流”。热脉泵高指的是受众在带有强烈情绪的某艺术形式感染下,内心相对应而获得的超乎寻常的激烈情感的爆发式共鸣和感受,常常来自于以情感表现为主导的艺术形式和内容。与之相反的是“静水深流,”是指受众在对艺术活动的接受过程中,受特定艺术表达形式的导引,超越具体感官体验而获得的逻辑和思维层面以及关乎理念认知高度的共鸣和感受,恰似静水滋润,回味悠长,常常源自于以哲理表达为主导的艺术形式和内容。宋代的苏东坡就以静流的泉水来比喻诗文的感召力,要求诗文的境界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即“不是停留在工艺美术的境界,而要上升到表现思想感情的境界,平淡不是枯淡,内部有光彩,是含蓄的光彩,”[⑧]在看似平淡的形式之下蕴含绚烂的思想和哲理。方明老师的诵读有大幅度起落开合的表达习惯,其嗓音宽厚,音色适中,更加发挥了其音域宽阔的长处,大幅度起落,高落差对比,配合时而澎湃时而婉转的内在情感的涌动,常给人以激越奔腾,波澜壮阔、跌宕腾挪的语感冲击,自我表现力和受众导引力都很强烈,容易使人获得热脉泵高的情感共鸣但也因此偶有失于表达外在的印象。认真考量方明老师近些年来的诵读作品,这种“热脉泵高”的感觉正逐渐被“静水深流”式的体验所融合和深化,方明老师的表达也越发显得隽永和内在,静水深流般朴素的语言艺术风格,绝不是指作品里外枯脊,而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东坡题跋·评韩柳诗》),是外在质朴平淡与内力充实丰美的结合,利于语言“能指”的拓展。这是方明老师个人艺术创作境界的自我超越和提升,是其对人生境遇玩味的深化和通达,常常不事雕琢,语气平凡地侃侃而谈,竟能使人于咫尺之间参透一份生活的理趣与禅机,这种境界是对技法层面的全然超越。因此,平淡自然是一种成熟的标志,是一种艺术的极致,正所谓“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苏轼语)[⑨]从形式的华美丰妍回归到思想理念的自然流出,这就是今天方明老师诵读境界的体现。赏析《对衰老的回答》一文,我们更会从中感悟到这种境界的提升与超拔。

        这是一首充满人生况味的哲理诗,方明老师以古稀之年对它的诵读更是对这种人生况味的深化与点燃!可是,虽然含义深沉厚重,方明老师的处理却是举重若轻,看似信手拈来。

    “孩子们不会想到老,

    当然新鲜的生命连死亡也不会相信。

    青年人也没工夫去想老,

    炽烈的火焰不可能理解灰烬。

    但是,总有一天衰老和死亡的磁场,

    会收走人间的每一颗铁钉!”

       全诗一开场,便是一位历尽世事沧桑和岁月浸染的睿智长者对你侃侃而谈,方明老师在表达处理上注意了一位阅尽沧海桑田的老人虽苍老却坚实的声音形象,虽低沉却内在的语气状态,稳健而从容,坚定而豁达。

    “我愿身躯成为枯萎的野草,

    却不愿在脂肪的包围中无病呻吟,

    我愿头颅成为滚动的车轮,

    也决不在私欲的阵地上固守花荫;

    我愿手臂成为前进的路标,

    也决不在历史的长途上阻挡后人

    这才是老人的美啊——

    美得庄严,美得凝重。”

       在一组回环递进语势愈进愈强地排比之后,方明老师在“这才是老人的美啊——”一句末尾巧妙而自然地发出了释然且达观的笑声,紧接着这意蕴无穷的从容之乐的是顺势庄严而郑重地自我肯定——“美得庄严,美得凝重。”既传递出老人挥洒自如,随心所欲的表达境界,又袒露着浑然天成,不事雕琢的美感特征,亲切闲在,意趣了然。

    “假如有一天,

     我被后人挤出这人间世界,

    那么高山就是我的坟茔,

    河流就是我的笑声,

    在人类高尚者的丰碑上

    一定会找见我的姓名……”

       这是全诗最后的结尾段落,方明老师用极其理性而冷静的语气缓缓收场,虽然语速缓慢持重,感觉却坚定而从容,显示着智慧长者面对衰老的坦然和平静,同时又带有因充满信仰而收获到的自豪与富足。这样的处理使人在语尽声歇之后依然沉浸其间,长久思考,难以作罢。所谓“得其环中,超以象外”,“言外之意,味外之旨”,“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感特征沛然于前,令人击节——这正是“静水深流”式的语言表达境界。此时再用“绚烂之极又归于平淡”来反观这首诗,这种表达,这种境界竟是那样的妥帖,恰如其分。

       综上,方明老师诵读艺术“由浓情醇厚通向哲思深沉”、“由情至理”的发展之路正是我们通向高规格高标准有声语言表达创作的坦荡正途,作为后来者,我们面对的是一座日臻完美极具艺术审美特质,生动活泼浸润生活哲理的语言传播艺术高峰。对大师们经典作品的赏析和解读当然会成为踏上这条坦途,登攀这座高峰的起点。今天我们强调诵读文化的传承、创新和发展,其中又以传承最为紧要,何以传承呢?答案是——

       唯大师在前,我们的方向才更加厘定,

       有经典在侧,我们的脚步才更为坚实。

 


[①] 邱明正、朱立元:《美学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5月(第一版),第140页。

[②] 同上,第141页。

[③] 李晓华:《方明文学播音的韵味》,选自姚喜双:《播音风格探》,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2年6月版,第180页。

[④] 张皓:《中国美学范畴与传统文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310页。

[⑤] 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31页。

[⑥]曹丽华:《中华美学体系探源》(修订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1月第二版,第48页。

[⑦]李晓华:《方明文学播音的韵味》,选自姚喜双:《播音风格探》,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2年6月版,第186页。

[⑧]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版,第37页。

[⑨] 鲁文忠:《中国美学之旅》,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4月版,第332页。

 

参考文献:

1、 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

2、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版

3、 邱明正、朱立元:《美学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5月(第一版)

4、 李晓华:《方明文学播音的韵味》,选自姚喜双:《播音风格探》,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2年6月版

5、 张皓:《中国美学范畴与传统文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1月版

6、 曹丽华:《中华美学体系探源》(修订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1月第二版

7、 鲁文忠:《中国美学之旅》,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4月版

8、 作者与方明先生2012年8月21日、22日的访谈记录